芋头的味道
◎ 刘诚龙
晨起看芋,荷擎雨盖,芋张伞柄,清凌凌芋叶,铺陈开去,绿莹莹微卷,中间几颗露珠,似珍珠,滚动,跳动,朝霞照过来,含清气,蕴光色。
我家老屋居小高台,望远处,不见碧水悠悠,但见青山叠叠,一垄田,一脉山;水一脉,田一脉;稻一色,芋一色。山脉与田垄交错,植物与天地交互。
田埂是分田的,田埂也是联田的。芋头多种田埂上。田里挖小渠,小渠两脚宽,渠里水潺潺,渠上芋排排,芋头便是这样植在田中。
芋头不是田里主角,田里主角是稻谷。风吹过,稻花飘香,阔大的芋叶也随风展,土里土气的乡村也有了诗情画意的浪漫。
我曾是芋头叶下的“小蟊贼”。持一个破脸盆,卷一扎烂稻草,下到田埂水渠中,将那卷稻草横放渠之上,意在挡浊水——阻止泥鳅随浑水跑掉,然后是双手如铲,铲泥巴,一轮一轮地铲,泥鳅被铲出来,捉上来,投入脸盆中。
不过,会捉泥鳅的不这么干。腰带上系罐子,一丘丘田,走过去,见着手指头小洞,手指旋进去,泥鳅夹上来。赤日炎炎似火烧,但脚下踩着的是渠水,头上遮着的是芋叶。
芋头土,芋头也雅。东坡先生蛮懂芋头妙趣,“当去皮,湿纸包,煨之火,过熟,乃热啖之,则松而腻,乃能益气充饥。”烤芋头的味道,松而腻,粉而糯。
东坡先生这个吃法有点雅,不曾试过,我老家乡里吃法与之别样。煨之火,是一样的,只不过是要连皮煨,也不曾湿纸包,连皮带芋,投诸柴火灶,过熟,用棍扒出来,拍拍灰,手指一拨,芋头皮便轻松退去。
煨红薯与煨芋头,味道难分伯仲,都香,都软,还都粉且柔。若煮起来,便衣分三色,食分五等。见煮红薯而旋走者,不知凡几,见煮芋头而蚁聚者,云集响应。
苏东坡之子苏过,研究出一味煮芋头——“过子忽出新意,以山芋作玉糁羹,色香味皆奇绝。天上酥陀则不可知,人间决无此味也。”煮红薯,很难煮出人间至味来,煮芋头可以。
这或是芋头另外一样心性,与物随和,和气生味。
清朝李渔,许是没遇到好芋头,说芋头如白开水,“煮芋不可无物伴之,盖芋之本身无味,借他物以成其味者也。”芋头没味?芋头味道,人多感觉其香,所谓芋头本无味,或是芋头不霸道,心性淡然,与他物处,谦让,柔和,融洽,低调,不抢功,善解他意。
我家乡有两道芋头菜,一者扣肉芋头。扣肉是爱出头的,其味浓郁得很,油气冲冲,芋头与之伴,不压扣肉味,只帮扣肉解腻。
另一个菜是盐菜,盐菜腌制入坛,坛味深浓,芋头置上,盐菜搁下,文火慢蒸,芋头去了盐菜酸气与野气,盐菜变得醇正得多。
“玉脂如肪粉且柔,芋魁芋魁满载瓯。”这里说的,我老家叫“芋头崽”,适合煨,当零食,适合煮,当饭食。
当菜蔬,可不是“芋头崽”,而是“芋头娘”。“芋头娘”是我老家叫法,学名叫母芋,科学说法是:植株基部形成短缩茎,逐渐累积养分肥大成肉质球茎,称之母芋。
母芋色泽深,剥开其皮,麻子多,色泽褐,不粉,柴火煨,清水煮,不出味,或还有点涩。
“芋头娘”,适合切片,与扣肉与盐菜同蒸;适合切丝,加点辣椒,加点姜,加点葱蒜,不煮,不蒸,要炒,大火炒,其味不粉,倒是有三分筋道,有嚼劲;其味是蔬,转而有三分荤味,如吃肉一样。
“芋头娘”大,电视上,我见过广西荔浦“芋头娘”,大如足球篮球,我老家的“芋头娘”没那大。
煨芋头,或东坡所谓煮芋头,说的多半是“芋头崽”,挖出一兜芋头来,一串串、一个个的,一兜好多。
“芋头崽”小,鸡蛋大,至多鸭蛋大,毛茸茸,剥开来,白白嫩嫩,滑腻如凝,玉脂如肪。
别处的芋头,有无遍地种植?我老家好像是种得好玩,极少规模化种植,田埂边上种一排,8、9月间,收获一半箩一簸箕,够了,不求卖,不指望芋头度日。
种芋,不求饱腹,但求尝味。这状态好。
父老喜欢“芋头娘”,到其时,与稻谷同下种,便是心存念想,让“芋头娘”生出许多“芋头崽”,生出好生活来。
(作者简介:刘诚龙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,第十一届湖南省政协委员,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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